他与它

第43章 神婚(十四)


    气氛很尴尬。
    云池坐在车里,忍不住清了清嗓子,又咳嗽了两声。
    气氛真很尴尬。
    但是他完全可以理解,换作是谁,在说下那样一番慷慨陈词之后,得到回应却是“啊行那你来给我扛个包吧”,想必都会觉得羞愤欲死,无颜再见江东父老。
    “您要是喉咙不舒服,我给您烧点热水……”
    “啊不麻烦不麻烦!我没事我真没事。”
    车里再度陷入僵硬静默。
    云池又想起之前场景——听完他话,高大男人一脸空白,安静了很久很久,久到云池脚趾都在鞋子里抠出了三室两厅带精装地下室住宅,他才恍惚抬起头,只字不言地从坚硬土地中召出一辆可供乘坐褐色兽车,然后打开车门,姿态谦卑地请云池坐上去。
    尽管连拉车驮兽也像是泥巴捏,不过,云池到底不用再靠两条腿走路了。
    然后,便是一路默默无话。
    云池心道不能这样下去了!我还要和人家相处好几天呢,现在就把关系搞得那么死,以后可没法玩儿了。
    他思考了一下,精心挑选了一个开头:“那个,不好意思啊,叫你来给我当向导,实在是大材小用了,萨迦也真是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    等到那一串杠铃般颇为做作“哈哈哈”都逐渐冷却消散在空气中,男人仍然没有开口接话。
    云池:“……”
    我擦啊这就叫出师不利吗,你到底要我怎么样,我脚趾已经很累了再抠不动了我可跟你说!
    “……冰海之主名讳,不是我等能够知晓。”许久之后,男人才低沉地回答,“请您见谅。”
    云池卡住了,他笑了两声:“哈哈,原来是这样啊……不过你为什么要说‘我等’呢?毕竟现在只有你一个坐在车里……”
    男人看着云池,眼中闪过诧异光,他说:“您可以唤我岩延。看来冰海之主未曾向您说明,我族乃是大地女神造物,土地连结绵延,为一整体,我族同样有人此特性:一员说话,便是全族意志;全族齐声,亦为一员所言。”
    “所以,你看起来只有一个,但实际上,你是一群……?”云池惊恐地问。
    岩延应答:“是。”
    “而且,攻城掠地,确是我族天职,但不能说,我等前来应誓,为您此行服务,就是大材小用。”
    岩延顿了顿,慎重地低声道:“恰恰相反,我等已经猜出了您身份——使移山镇海神器来呵护花朵,并非是轻视神器威力,而是花朵珍稀之处,早已远超神器价值。”
    云池听得头都大了一圈,你们搁这脑补什么乱七八糟东西呢?
    然而,岩延说完这些,便不再沉寂,他不苟言笑地问:“我们很快就要到阿斯托城邦了,您有什么问题要问吗?”
    云池捏着鼻梁,实在脑袋疼。
    “我只想知道,你之前说萨迦是什么暴君,什么磔碎众神者……那是怎么回事?”
    岩延顿了顿,居然若无其事地回答:“我等没说过。”
    ……没说过个屁啊!这是什么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糊弄态度!
    “其实更多时候,旁人是不可靠叙述者。具体情况究竟如何,我等还是建议您去询问冰海之主,不能仅凭一面之词,来断定事情性质。”岩延一本正经地说。
    云池真是没话讲了,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,心里已经隐隐有所察觉,或许这个问题触及到了什么有关神系私密往事,身为神明下属魔怪,不敢说倒也是人之常情。
    他缓缓皱起眉,忽然发现了一个盲点。
    “岩延,你管萨迦叫冰海之主,我很想知道,萨迦是第二代主神,可现在早就是第三代新神天下了吧,你这么叫他,现任海神不会生气么?”
    岩延表情凝固了,他面容本就沉肃,此时此刻,他简直就像石头雕。
    他确同时在心里默默祈祷,恨不得自己真变成石头雕。不会说话,就不会因为多嘴多舌而惹来杀身之祸。
    “这个问题……”他艰难地开口,“请您、我实在……”
    云池狐疑地瞄他:“你不会还要叫我去问萨迦吧?”
    岩延喉咙里就像卡着了个粗鱼刺,吐不出来,咽不下去,云池都替他梗得难受,少年受不了地叹气道:“哎你怕什么呀,他又不会把你吃了!”
    云池话里“他”,指自然是萨迦,不料岩延听了,却慌得更严重了,连额头都沁出了一片细密汗珠,整个人犹如一只被按在热锅上蚂蚁,走不得、动不了,唯有干熬着。
    我老天,只是问了他两个问题,怎么就把人为难成这副德行了……云池急忙道:“好好好,我不问了!我不问这个了行吧。我们还有多久能到你说这个阿斯托城邦?”
    终于摆脱了致命问题,岩延大大地松了口气,他恭敬地回答道:“很快了,大人,如果我们从地下行军,还能更快。”
    云池奇道:“还能从地下走,那你试试。”
    “请您坐稳。”岩延手按在车上,“可能会有一点颠簸。”
    云池抱紧了背包,车驾带动身体,略一摇晃,四周忽然就安静了。
    那是一种沉密、坚实安静,云池不由想,人死后深埋于六尺之下,得到是否就是这样寂寞?
    “等到了阿斯托,需不需要路引或者通行证什么才能进去啊?”云池问。
    岩延心中困惑,但是没有表露出来,他回答:“阿斯托是独立城邦,凡人进出肯定是需要,但您就不用了。”
    “哦,”云池又兴致盎然地问,“那城邦里采购,是去固定集市,还是专门商店呢?”
    “织物、蔬果、鱼肉、谷物、家禽、酒、陶器和铁器等都各有其聚集市场,”岩延说,“官吏和神庙文书负责掌管市场秩序,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下,便是一天中开市全部时间。”
    “还挺……挺有后世雏形。”云池思忖道,从背包里翻出自己清单,因为没有纸,萨迦就给他截了一段蛛丝纺织白布,又在神庙里翻出一种漆黑油脂,姑且可以算做墨,写了一长串采购事项,“我看看,除了之前说那些,最好再买些杂扫工具,糖、蜂蜜!嗯,这个很重要……”
    他瞧着清单嘀嘀咕咕,岩延只在布帛上扫了一眼,便不敢再看下去了。
    无论是充当载体丝缎,还是作为墨水碳膏,尽皆充斥着原始蛮荒神力。在新神林立当下,这股力量显得如此截然不同,以至就像冰雪中一点鲜红。
    “我等必须提醒您,大人,”岩延斟酌着开口,“尽管相较其它独立城邦,居住在阿斯托神明已算得上是非常少了,可我和您出现,势必得引起祂们注意。”
    “会有什么麻烦吗?”云池心头一颤,立刻合起清单,“他们是要把我们赶走,还是会攻击我们?”
    不,祂们见了你,没躲得远远,就算胆子很大了。
    岩延正要开口说话,云池就忧虑地道:“萨迦不能离开那座岛,我一个人在外面,不能给他惹麻烦啊……”
    嗯,严格来说,冰海之主也不是“不能离开那座岛”,而是祂遵守了誓言,自我放逐到了那里。
    岩延叹了口气,看起来,冰海主人对往事守口如瓶,什么都没有跟祂妻子明说……
    “您不要害怕,”岩延宽慰他,“当您呼唤我那一刻起,想来多嘴风神就早已将消息传遍了世上任意一个角落。您来到这片陆地上,注定不会受到所有神明欢迎,但祂们同样不会下令驱逐您,您放心吧。”
    那就行了,云池松了口气,既然互相看不惯,那不见面确实是最好选择。
    “阿斯托城邦到了,”片刻后,岩延对他说,“我扶您下车。”
    这么快!云池欣喜地推开车门,瞧见眼前景象委实是焕然一新。城邦依山而建,灰黑色高大城墙,仿佛一整块横卧界碑,在苍茫雪色中格外鲜明瞩目。山腰位置上,云池甚至还眼尖地看到了一星半点绿色,在屋棚下摇曳。
    城邦指是独立城市国家,这确实是一座整饬有序人类家园。
    至于大山最高处,应该就是神庙所在,云池仰得脖子都疼了,方才窥见铁金色尖塔,于山峰上璀璨地闪光。
    “正门?”云池问,西风萦绕着他衣摆。
    “您在前。”岩延恭敬地说。
    他们光明正大地走向阿斯托城门,云池看到甲胄沉重士兵手持长叉,站在门口检查过往行人证明。城门有三条路,中间大道过车,两边小路通人。
    云池带着一个高大仆从,穿过厚厚城墙口,无一人盘问,也无一人验查,他们有如两个透明来客,轻轻松松地混进人堆里,进到了城邦内部。
    “您想从哪开始买起?”想到云池优先选项是梳子,岩延补充了一句,“梳子话,要去专门珠宝店。”
    “好啊,”云池着迷地看着街上忙忙碌碌景象,城中情况和荒野真是大不一样,明明天上飘着小雪,可脚下石砖地面却没有丝毫落雪痕迹,干燥得如同夏天,“那就先买梳子吧。”
    城邦建筑材质,皆是统一硬石,越往山上走,房屋颜色越浅淡,走在山脚下,云池身边屋顶梁柱还是浓郁铅黑色,到了山脊,建筑物色彩已经十分趋近于米白和浅浅苍色。穿过熙熙攘攘街区,云池还看到一些坐在家门口,朝过往路人兜售小玩意妇女,成群结队儿童穿得圆滚滚、厚墩墩,几乎是以弹跳状态窜过大街小巷,追逐着嬉笑打闹,整座城市上空,都被笼罩在腾腾升起烟雾当中。
    真热闹啊。
    云池许久不曾看过这么多喧嚣人群,这么烟火气十足场面了。他偷偷问岩延:“最高那个神庙,供奉是不是这座山神明?”
    岩延微微一笑:“您猜得很准,没错。”
    见他只是认同了自己说法,却没有依照惯例,向自己介绍山神具体信息,云池心里明悟,并不多说什么。
    在接近山腰位置,他们找到了一家专供平民首饰店铺。云池一推门,门上响铃便“哗啦”一动,带着擦亮了门口一盏油灯。
    这个创意有点惊喜,云池露出笑容,打量着店铺陈设。
    说实话,这里既狭窄、又昏暗,墙上没有窗户,角落点燃烛火,令这里光线始终处于类似傍晚朦胧。一位消瘦老人坐在长柜后面,发现门口油灯亮了,急忙抬起头,招呼:“请进、请进!”
    原来油灯不光是给客人点,还是为了提醒店主。
    云池走上去,许久不和同类普通人说话了,难免有些紧张:“请问——咳,请问,这里有没有梳子呢?”
    “梳子?”老人一愣,急忙从长柜下面搬出一个木盒,“梳子好啊,梳子是今年时兴首饰。年轻姑娘盘起头发,再插上一把染色梳子,确实是别致……”
    “不,我意思是,有没有梳头发那个梳子?”云池哭笑不得,急忙打断老人话,“不是首饰,要再大一点,有吗?”
    他端详着木盒里梳子,确实都是一些小巧可爱装饰品。朴素一点,就在上面描绘着花样,染成缤纷颜色,稍微精致一点,就给梳齿包上亮闪闪银层,在梳背上镶嵌一点浑浊宝石,磨光贝壳,只是这些都太小了,还没有云池手掌大。
    老人抓了抓稀疏头发,“梳头梳子?”
    他又拿出几把更大木制发梳,云池一一摸过去,发现梳齿粗糙,齿尖也很锐利,这样梳子,拿给萨迦用,肯定是很不舒服……
    昏暗光线下,老人看不清云池神情,却能敏锐地察觉出他心思,他哈哈一笑:“年轻人,是给相好姑娘买梳子吗?”
    云池张了张嘴,有些慌乱地否决:“啊不是,不给相好姑娘买!”
    “嗨呀,”老人一仰头,“神明居住城邦,可不要撒谎啊!你不给相好姑娘买,那你进我店做什么呢?你这样风尘仆仆旅行者,给自己买梳子,要么去剪头匠那里讨要,要么去东城区买把毛刷,给做脚力畜牲刷完,顺带也就给自己刷了。”
    云池张口结舌,身后岩延就跟哑巴了一样,一声不吭,由着云池被老人痛心疾首地教诲。
    “况且,你刚刚摸完我这些梳子,又觉得很不满意,暗暗摇头。不是替十分珍重人着想,是不会有这种反应。”老人慢悠悠地收起木盒,“去上城区看看吧!虽然那卖,全是供给大人物们使用昂贵珠宝,但你这样年轻,不为心爱姑娘倾家荡产一回,岂不可惜了?”
    云池憋了半天,一个反驳字眼都憋不出来,丢盔弃甲,落败般地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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